跨市博弈丨當金融市場只剩下快閃熊市
當代資本市場的「牛市麻痺症」已然進入晚期,投資人的記憶力則像金魚一樣短暫。長達16年的美股牛市,讓一整代投資者誤以為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不斷創新高。華爾街專家與新晉散戶在這場盛宴中,甚至分不清誰才是最後的傻瓜。
在歷史的長河中,若熊市伴隨衰退,美股指數重回前高平均要81個月;沒有衰退,平均只需21個月。對比現代,在過去16年,標普500經歷了幾次像樣的下跌,但從數據看,更像是「情緒矯正」而非真正的熊市教育。熊市就像快餐店的速食服務,來得快去得也快。數據統計,2020年的熊市僅用4個月就收復失地,2022年更是8個月內滿血復活。這種「閃電熊」就像成為新常態,投資者只負責「買入逢低」和在社群媒體上炫耀「我又撈底成功」。但歷史告訴我們,真正的熊市應該是一場馬拉松,而非百米衝刺。
傳統的智慧是,學費太便宜,就沒人記得課本內容。金融市場也一樣。40歲以下的投資者,可能在2008年危機時連證券戶口都還沒開戶。這一代的「實戰記憶」,頂多來自2020年那場V型反彈——史上最快熊市,配上史上最快寬鬆與史上最快反彈。
自1932年起,標普500出現跌幅超過40%的「真.崩盤」次數有限,且往往以「世代」為單位計時。從1938年的低點到1974年的低點,中間相隔36.5年;接着到2002年科技泡沫後低點,又隔了28年;從2009年金融危機低點算起,至今約16.7年。歷史對大災難一向寬容——它們來得不頻繁,但每一次都足以重寫一代人的投資觀。問題在於,這一輪平靜期已經不短。從統計學說法,樣本太少不足以預測未來;從人性的角度,樣本太少足以培養出危險的自滿。
股市的真正風險,從來不是波動本身,而是投資人錯把波動當贏家紅利。十多年來,只要肯「買入並持有」,甚至「買進任何風口敍事」,都能享受接近免費的風險溢酬。被市場溫柔對待太久之後,「風險」在很多人口中已經變成「回撤幅度略大、但終究會新高」的同義詞。這種心理設定,在短期修正裏無害;在真正的長熊中,卻會要人命。
常被人遺忘的一點是:市場教訓的痛感,與跌幅百分比無關,與本金絕對值高度正相關。當你只有10萬元時,跌四成是4萬,難受,卻還在「這是一筆學費」的自我安慰範圍內。當你資產成長到1000萬元,跌四成就是相當於400 萬,等於一個單位的首付,一段創業資金,甚至是未來十年的退休生活緩衝。這時候,教科書裏那些「長期股市總會創新高」的安慰句。
這也解釋了為何2008年真正恐慌的,多半不是剛入場的年輕人,而是中年以後、資產規模已經可觀的一群。年輕人用的是「人力資本」當緩衝:收入還在、職涯在前,下跌時只需機械式扣款買進,理論上應該默念「打折」、「清倉大拍賣」。而退休前後的投資人,則用「現金流與心理承受力」當緩衝:一旦看到自己辛苦30年累積的市值在螢幕上蒸發數百萬元,教科書裏的理性便很快退位,取而代之的是「先砍一半比較安心」的直覺。
諷刺的是,這一輪前所未有的財富膨脹,正是建立在這種短暫、快速復原的下跌史之上。每一位在過去十多年靠指數投資、科技股爆發、資產價格通膨而變得富有的投資人,都共享同一個隱性假設:任何下跌都會在可預見的時間內被新高抹平。央行成了保險公司,流動性成了擔保書,分散投資變成可有可無的儀式。
然而,從歷史資料回頭看,真正危險的從來不是那幾次被大家口耳相傳的崩盤,而是那些「超過一代人未經歷大虧損」的漫長歲月。當集體記憶裏只剩上漲與短暫回調,市場結構會自然偏向加槓桿、集中賭注、壓縮防禦資產。風險管理被視為「收益拖累」,現金被稱為「懦弱」,分散被評為「沒信念」。一旦長熊來臨,這些在牛市中被讚為「高信念、高槓桿、高集中度」的特質,會在短時間內全部翻譯成「永不超生」。
需要澄清的是,沒有人理性上「希望」看到重演2008或1930年代。真正的論點比較接近保險數學:如果長熊不可避免,而市場又已經享受了16年的相對安穩,那麼愈多沒有經歷過真正崩盤的一代,愈需要一場殘酷卻必要的矯正,以免在更高的資產基礎上付出更慘烈的學費。簡言之,提早小手術,總比拖到全身潰爛再上手術台來得仁慈。
從配置層面看,真正針對的對象,並不是剛開戶的散戶,而是那些早已坐擁可觀資產、卻仍以「年輕人心態」追逐風險的人。他們往往相信自己已經「見過一切」,但事實上,只見過央行護航底下的金融危機,從未真正與一場漫長、無聊、折磨人心的熊市對峙。那種一年跌兩成、橫盤三年、再跌一成、再橫三年的拖延戰,既沒有壯觀的崩盤畫面,也沒有 V 型反彈的爽感,只剩下資產實質購買力緩慢下滑、通脹啃蝕現金、指數在原地踏步。歷史告訴我們,這種「慢性熊」對投資紀律的破壞,遠高於一次性暴跌。
所以,真正值得問的問題不是「會不會再崩一次」,而是「下一次長熊來臨時,你的行為會不會比上一次好看一點」。如果答案是否定的,那麼對熊市的恐懼,或許該轉化為對自己行為模式的恐懼:你是否過度集中?是否過度槓桿?是否把V彈當成理所當然、不再當成真正的風險緩衝?你是否已經習慣用「歷史回測」替自己所有的貪婪辯護,卻忘了每一次新崩盤本來就會刷新回測的邊界?
有人說,這一代投資者需要一場長熊來「修正記憶銀行」。這說法聽來冷酷,卻有某種殘忍的合理性。市場教育從來不是靠文章、KOL或圖表完成的,而是靠實際損失。當下一輪真正的長熊到來時,教訓不會平均分配,而是專門懲罰那些在上一輪牛市中學壞了手勢的人:把短期回調誤以為永恒規律,把寬鬆貨幣當作天賦人權,把資產通脹看成投資實力。
也因此,真正成熟的投資態度,看起來往往近乎無聊:不加槓桿、不重壓單一標的、不假設回本時間永遠「不到一年」,承認自己預測不了崩盤時間,只能預先為崩盤存在這件事做結構上的準備。這種「為了活過熊市而犧牲一點牛市收益」的態度,在16年的順風中顯得土氣而保守。但在統計長河裏,這反而是少數能熬完整個循環的策略。
徐立言(本欄每逢周一刊出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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